粵語流行曲的流行文學:凡人無法聽見的詩 黃偉文和何韻詩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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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絲瑪莉〉,也是描述一對天作之合,她們的名字就叫露絲、瑪莉,很好理解,是兩名女生:(以下僅節錄前半首歌詞). 露絲瑪莉 何韻詩. 作曲:謝杰作詞:黃偉文. 踏歌──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刊踏歌,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刊中文人寫作平台文藝、學術、社論寫作粉絲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TargoChineseLiterature徵稿信箱:[email protected]日誌相簿影音好友名片 201501202254粵語流行曲的流行文學:凡人無法聽見的詩──黃偉文和何韻詩錢瑋東?踏歌36期          粵語樂壇中,有兩對詞人和歌手的男女配,美得過分,美得不可一世;甚至能說,沒有這兩位歌者,也就沒有這兩大香港填詞人。

林夕和王菲,是其一;至於另外那對,便是黃偉文與何韻詩。

        用金庸武功來比喻,林夕和王菲是「黯然銷魂掌」,纏綿怨懟,蝕骨摧心,非情痛經歷至多至深者不能作;黃偉文和何韻詩則是「葵花寶典」、「辟邪劍法」,悖離武林正宗,固非常人可習,但在異路中一揮一灑,卻都淋漓盡致、天花亂墜。

        當然,要修煉兩者的代價,也重得讓人窒息。

        本文我們談的是後者。

可是,要怎麼看待詞人和歌者之間的關係呢,若仍用武功來比喻,大概就像「嫁衣神功」(不錯,這次是古龍),填詞人辛苦經營,卻多是為歌手作嫁衣裳,寫的是他們,大紫大紅的也是他們。

表面來說,詞人就是這種「擬代」的角色。

然而,正如中國古代的「代言詩」,在訴說他人的哀感頑豔之際,作者卻往往於字裡行間偷渡真正的自我;更進一層的,則是作者和被擬代者之間,本就存在著某種重合的關係,於是這代言之作,便既是寫人,亦是寫己,雙聲道的共振,所有符號和言語,都是兩人心領神會的秘密契合。

我想,此種情況,最能說明黃偉文和何韻詩這對「天作之合」。

        〈露絲瑪莉〉,也是描述一對天作之合,她們的名字就叫露絲、瑪莉,很好理解,是兩名女生:(以下僅節錄前半首歌詞)                        露絲瑪莉  何韻詩 作曲:謝杰  作詞:黃偉文 編曲:謝杰  監製:英師傅   願我倆可以 永遠地快樂於一起 這句話 露絲瑪莉 甜蜜地秘密約會時 心裡湧起   如被世界捨棄 要愛誰才能沒顧忌 擁抱著露絲 瑪莉微笑 情談下去 還是個傳奇   如果 她這樣動人 何以 不可以對她一見動心 就似本能 連提提名字也 覺得吸引 明知 不會是別人 才碰上面 就懂得跟她發生 愛就愛 哪管身份 吻就吻   明白如話。

黃偉文的詞常常如此,但明白如話卻不意味著沒有深思的餘地。

香港有關女同性戀的歌詞,這闋可能是開山之作,也是黃偉文第一次正面寫這種題材的處女作;但必須留意,此詞中直接歌詠女同性戀的敘事者,不是黃偉文或何韻詩,而是露絲或瑪莉的其中一人,這屬於「幻設擬代」的寫法,近似刻劃小說人物般設身處地,固然有「夫子自道」的含義,但如此託言而不直寫,也是詞人和歌者在不甚開放之社會中的保護罩。

上一篇說過,Wyman是工於發端的詞人,而此詞開首:願我倆可以 永遠地快樂於一起,恰恰為理解全首的文眼。

循此脈絡,副歌所訴說的全心傾慕便不是單純現在式的敘事,而是一種期許,乃至卑微的祝願。

反覆的自我勉勵(何以 不可以對她一見動心、愛就愛 哪管身份 吻就吻),平庸看過去或只如戀愛中人的甜言蜜語,不錯,此處鋪敘的,正是永遠地快樂於一起的可能性,這是露絲和瑪莉所構想的美好之境;但在如被世界捨棄的現實之下,要到達此美好之境又談何容易?我不想說黃偉文突出了甚麼二人/世界之類的對立性,談甚麼社會壓迫;他在這種詞作裡始終關注的,是摒除外界後的小小伊甸園,和園中的禁色之果。

〈露絲瑪莉〉描寫得如斯美滿純潔,本質卻還是這禁色之果;露絲和瑪莉尚未摘得,也尚未實現情談下去後的傳奇,她們描摹的,仍只是在修羅道上仰頭盼望的美好之境而已。

現實不堪言,訴說的便全是過於美好的彼岸將來。

        〈露絲瑪莉〉只是願望,不是現在式;因為不久之後,就有了〈再見…露絲瑪莉〉。

但面對身旁途人 逼得那樣近 徬徨像你 還未夠信心,再多的祝願和勉勵,也只如於虛構國度裡相愛,你我想像的傳奇原敵不過現實;何以結果 最愛亦無力愛 那美麗情話教人潮淹蓋,前作述說的,終究為不結果的美麗情話罷了。

現實是修羅道,現實是伊甸園的禁色之果不能摘取,這是黃偉文和何韻詩的愛情詞中,永遠的鄉愁。

        禁色之果那想像中的美好模樣、她的無法摘取、和對她始終的眷戀及情愫,則是此鄉愁「三位一體」的不同呈現方式。

     Star-crossedLovers,為星辰詛咒的戀人,大概是最貼近這意思的典故。

何韻詩的Momento演唱會,巡迴到臺北時,我也有去看。

其中的高潮,是以幾首歌串燒編排而成的一段歌舞劇。

要說「高潮」著實不太對,因為觀眾不但沒有變high,反而難受得全場靜默,何韻詩也幾乎是哭著來完成整段演出。

這段歌舞劇Medley,就叫Star-crossedLovers,典出莎士比亞《羅密歐與茱麗葉》,意指因外界阻撓而悲劇收場的一對戀人。

組曲中,除了〈睡王子〉由周耀輝填詞外,其餘各首都出自黃偉文手筆。

第一首,即為何韻詩的代表作〈勞斯萊斯〉:   勞斯萊斯  何韻詩 作曲:曾奕文  作詞:黃偉文 編曲:王雙駿  監製:青山大樂隊、何韻詩   勞斯和萊斯 都是花樣男子 勞斯 原是個校隊的優秀種子 萊斯 只喜愛讀書 偏偏他倆早見晚見 每日著住同樣 純白襯衣[1] 羅曼史開場於相鄰的桌椅 不過二人不敢放肆   能成為密友 大概總帶著愛 但做對好兄弟又如此相愛 旁人會說不該 忘形時搭膊 自有一面退開[2] 暗裡很享受 卻怕講出來 兩眼即使移開轉開 心裡面也知 這是愛   男子和男子 怎能親密如此 勞斯 難面對 卻跟他勾過手指 萊斯 偏偏那樣痴 終於一次他撲過去 四目對望然後除下襯衣 迷惑中的勞斯 此時先至知 一向沒當這好手足女子[3]   能成為密友 大概總帶著愛 但做對好兄弟又如此相愛 旁人會說不該 純情何事會讓這悲劇揭開[4] 他真的很意外 想起相識以來 一起溫書逛街聽歌看海   日日也親暱如情侶 底牌終揭開   為何還害怕 若覺得這樣愛 尚在計算他又是誰可否愛 旁人哪個接受這種愛 明明絕配 犯眾憎 便放開[5] 永遠的忍耐 永遠不出來 世界將依然不變改 只會讓更多罪名埋沒愛 可要像梁祝那樣愛   「幻設擬代」的立意一如〈露絲瑪莉〉,從女同志寫到男同志,不過這次變成第三人稱的敘述視角,而且小說情節的味道更重。

有趣之處在於,黃偉文沒有給它一個明確結局,反而在最後一段讓情節中斷,敘事者親自現身說法,為禁色之愛大聲疾呼;然而,這也並非真的沒有結局,只是含蓄異常:純情何事會讓這悲劇揭開,用悲劇來為故事「定性」,最後二人到底如何,便不言自明,或者是,不忍言明。

以〈勞斯萊斯〉作為歌舞劇的開端,早已預言了Star-crossedLovers的悲劇收場。

        當然不只如此簡單。

此詞算得上是黃偉文筆下引起最多討論的作品,原因在於,兩段主歌開首明白點出勞斯和萊斯都是男生(勞斯和萊斯 都是花樣男子、男子和男子 怎能親密如此),但後面卻說勞斯發現了萊斯原來是女生(迷惑中的勞斯 此時先至知 一向沒當這好手足女子)。

若相信萊斯是女生的話,那麼前面便可解讀成非全知式的不可信敘事,並在發現這一事實之際,帶來情節上之陡轉,更牽引出勞斯心中對友情/愛情的糾結想像,宛如現代版的梁山伯與祝英台。

這也可由末句可要像梁祝那樣愛得到佐證。

        但如果以〈勞斯萊斯〉為梁祝故事的當代再現,就未免小覷了黃偉文。

這首歌原為配合舞臺劇《梁祝下世傳奇》而寫。

故事講述萊斯(女,何韻詩飾)與勞斯(男)因在大學劇社共演《梁祝》而相識,萊斯深愛著勞斯,但勞斯卻只把她當成「兄弟」。

萊斯死後,轉生為阿祖(男),並因前世的記憶而愛上勞斯;而勞斯卻只當「他」是萊斯的替身,仍為當年錯過與萊斯的約定追悔莫及。

就如《梁祝》傳奇裡舛錯的命運,劇中各個角色,到最後都沒能確定與對方的愛情。

        〈勞斯萊斯〉就是這多重互文性之間的棱鏡。

它映射著梁祝,也回應著取材自梁祝的《梁祝下世傳奇》,同時歌詞中的勞斯、萊斯又不完全等同於舞臺劇那兩位主角。

一向沒當這好手足女子,這句固然指涉著古代的梁祝傳奇,即梁山伯發現祝英台原是女兒身的錯愕情節;但更深一層,則可理解為劇中勞斯的兩次糾結:前半是沒有把與萊斯(女)的關係當作愛情,後半是沒有把阿祖(男)視為萊斯(女),這是前後兩段悲劇的根源。

再落實到歌詞中,我們卻不能輕易地「以劇證詞」,因為劇中的萊斯是女角,就認為這首歌的萊斯也是女的;一向沒當這好手足女子,這是勞斯的視角,勞斯沒把萊斯當成女子,不表示萊斯就是女子,而應當把這裡的「女子」理解成是「可以愛的人」,如此才能在這多重互文性之間通透地詮釋好,並恰切地呼應最後一段副歌的「出來」(comeout),以及末句可要像梁祝這樣愛:不應劃分誰才是可以愛的人,正如梁祝間的感情也是在「不知其是女兒身」的關係下發展出來的。

        這種多棱的互文性,還可納入〈露絲瑪莉〉來看。

兩首歌名均取自成詞,再分割成兩位主角的名字;[6]無論從題目到寫法,都是如出一轍。

〈勞斯萊斯〉成曲時間晚於〈露絲瑪莉〉,後者既為寫同性戀,則此首與其有意互文對稱,也可算是黃偉文為其中的男同性戀主題埋下的詮釋線索。

[7]         或許能說,文學是一種迫近的藝術。

明明有某種確鑿的意思在,卻不直搗黃龍,偏要迂迴地前進,暗示、象徵、博喻甚至還有錯誤的提示。

它不是要你掌握,相反他拒絕你掌握,僅闢一條隱約的小徑,又用文字欲蓋彌彰地加以掩埋。

這是有別於掌握的另一種迫近,是用悄悄話和耳語低聲傳遞的世界。

那麼,在這精緻的小世界裡,黃偉文大概是最不好客的主人,他盛宴邀請你前來,卻不容你輕易踏足;又有點像矜持的暴露狂,赤裸著上下,卻幽閉在暗室裡,等待造訪者囁嚅出正確的通關密語,推門而進。

        在這推門而進、陽光灑入的一剎,也就參悟了這種「迫近的藝術」之真諦吧。

        有時候不禁去想,何苦如此呢。

但被囚者如果能用更直接的方式向外界求援,又何必把求救的字句以血書在紙上,再裝入瓶中,隨浪漂流?黃偉文和何韻詩想要傳遞的,也許就是那種不可言說的、深刻的哀愁和頑抗吧。

他的歌詞裡,埋藏的符號很多,像這首〈勞斯萊斯〉,除了上面最明顯的「出來」一詞,還有「純白襯衣」。

在〈天使藍〉中,也出現過類似的用詞:若插翼難展翅 情願因你脫下純白羽衣。

兩首中純白的襯衣或羽衣,結果都是脫下了,且都與某種禁忌而不圓滿的戀愛相關聯;指涉雖不能明確,但無疑是在「迫近」那難以言明的禁色之果的。

        在〈勞斯萊斯〉之後的,是〈歎息橋〉。

若戀人在貢多拉駛經橋下時親吻對方,就能受眷以永恆的愛情;這段威尼斯歎息橋的傳說,大家耳熟能詳,而此詞即以此為背景。

以下僅節錄第二段:   歎息橋  何韻詩 作曲:何韻詩   填詞:黃偉文 編曲:青山大樂隊 監製:青山大樂隊、何韻詩   看橋樑多堅固 亦會動搖 日後重遊水都 都可以沒嘆息橋 這浮城都恐怕會 沒進浪潮 但是情人的堅貞不會 受干擾   若我這樣信 奇蹟的閃光將照耀 成事嗎 沒有緊要 願已許了 就滿足了   即使私奔千百里 先知一早想得太美[8] 起碼證實都爭取過在一起 即使終於得不到你 都不枉這刻的勇氣 相信故事講的一切是個轉機 奇聞奇事 或者虛構 不失淒美 和你任性又好奇 破例了又有多奇   連整座威尼斯都會沉沒,那狀似堅固的歎息橋會動搖,也就不算甚麼了吧?然而歌詞卻如自我催眠般寫道,只要相信、只要許願了,就足夠了。

相信願望的情感底蘊,竟是建立在質疑傳說的理性之上,如此矛盾的心理,到了副歌,便是徘徊在肯定願望與否定未來之間的信念掙扎:一方面希望這段感情能如願到老,一方面又早有預感將要分離;更進一步的是,確定了傳說的虛誕後,一方面仍說服自己成事嗎 沒有緊要 願已許久 就滿足了,一方面又多渴望傳說能夠破例、成真,相信故事講的一切是個轉機。

這種糾結,正如同知道自己看的是悲劇,卻仍懷著會有好結局的一絲期待。

「道之不行,已知之矣」,但依然「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彼岸無法擺渡,但他們依然嚮往著禁色的伊甸園。

在這終將沒進浪潮的浮城裡,我看到的是二人的不渝。

        看黃偉文的詞、聽何韻詩的歌,總有一種感覺,希望寄託在曲中的故事,那些希望那些勇氣,那些小小的妄想,都能在主角們的世界裡成真,時間會逆轉,手仍牽著,悲劇終轉向大團圓結局;所以,當聽到宣示結局的歌時,那種代入感,便隨絕望而絕望,隨沉淪而沉淪,尤其是在現場看到以歌舞劇式的通感呈現。

組曲的第四首,[9]就是有著宣示意味的〈化蝶〉:   化蝶  何韻詩 作曲:何韻詩  作詞:黃偉文 編曲:李端嫻、英師傅 監製:青山大樂隊、何韻詩   墳前沒有花 容我撥開沙土 用眼淚種些吧 長埋是你嗎 何以未講一聲就撇下我 回答吧   上次匆匆一別 還約了 結伴去共你遇上那道橋 約定了 改不了 縱使 到此時你的心不再在跳 共你快將相會了 重回那一秒   *如何回到當時 猶如情侶熱戀的那時  記憶可以 幻作一對蝴蝶飛舞在時光深處  荼蘼紅過都變枯枝 血肉之軀會沒法保持  唯獨春天可以給記住  (蝴蝶苦戀花那魂魄也願意)   樓臺又架起 含笑洞悉生死 越過另有天地 長眠沒有起 時間若推不翻 就化蝶去遊故地   六呎荒土之下 還有你 約定了下世共我更傳奇 最後那一口氣 吐出 我當時未講的一句 愛你 頓覺遍體輕如會飛 Repeat*   如何回到當時 拿回時間逆轉的鑰匙 記憶可以 縱使此際神傷不已 亦曾經春至 凡人無法聽見的詩 種在心中萬劫不移 我知   如何回到當時 猶如情侶熱戀的那時 記憶可以 幻作一對蝴蝶飛舞在雲海深處 荼蘼紅過都變枯枝 血肉之軀已沒有意思 靈魂也可共處   何韻詩的另一首代表作、黃偉文的名篇。

不必多作解釋,只消看題目,就立馬明白這是取用自梁祝的典故,當然也是為《梁祝下世傳奇》而寫的插曲。

梁祝故事,屬於「變形母題」的民間傳說,戀人的靈魂化為蝴蝶,具有超越宿命和生死的象徵意義,在現實中未能結果的愛情,以另一型態存續、圓滿而作想像性的補償。

〈化蝶〉的墳前弔亡背景與梁祝相同,然而,結局卻不沿襲美好易感的「變形」。

記憶可以 幻作一對蝴蝶飛舞在時光/雲海深處,在黃偉文筆下,肉體、靈魂沒有化蝶,化蝶的是記憶。

結局無法逆轉,那些故作圓滿的補償也無意義,但記憶卻能超越時間(第一、二次副歌的時光)和空間(最後一次副歌的雲海),回到那尚好的日子。

這亦是時間若推不翻 就化蝶去遊故地的意思,如《荒人手記》所言,「時間是不可逆的,生命是不可逆的,然則書寫的時候,一切不可逆者皆可逆」,時間仍是頑固地不可逆,但我卻能以回憶的方式,重溯時間的永逝之流;這雖不可逆,但我卻能超越這不可逆,於是在我記憶幻構的世界中,靈魂也可共處。

以記憶化蝶,便是對如何回到當時 猶如情侶熱戀的那時的回答。

歌詞中屢次出現的花、以及相關的荼蘼、春天、春至等意象,即指涉昔日情侶熱戀之時(墳前沒有花、荼蘼紅過都變枯枝、唯獨春天可以給記住、縱使此際神傷不已 亦曾經春至、種在心中萬劫不移)。

因此,蝴蝶苦戀花那魂魄也願意,全詞兩大意象的交會迸發,遂凝為絕豔的一句,過去的美好早已凋零,但我仍願為此困守回憶;這是「苦戀」,因為在我眼中,這段愛情仍是現在式,而旁觀者卻知道,這只是囚在過去、沒有未來的病態愛情。

化蝶,就是為了以回憶超越時間的不可逆,賠上了所有的現在、未來、肉體、靈魂,這樣一種盛大的哀愁與執迷。

        舞臺劇《梁祝下世傳奇》中的勞斯,不敢面對與萊斯的愛情,沒有赴萊斯的約。

萊斯死後,勞斯的靈魂卻困在原定約會的那一日,苦苦守候已不存在的愛人,還執意為她尋覓名叫紫天香的花;面對阿祖的追求,勞斯也只當他是萊斯的替身。

這裡的紫天香,即為歌詞中花/春天等意象的原型。

以為這花會是昔日的美好時光,原來只是我的一廂情願,那些回憶中的熱戀,本就不曾存在。

一切一切,絢爛的回憶想像,你若探到最深最底,將發現原是那麼空洞、畸零。

        凡人無法聽見的詩,大概是黃偉文對所謂「迫近的藝術」的最佳表述。

這禁色之果,幻化為花魄,為蛺蝶,為梁祝傳奇,為貢多拉的異聞,再嵌拼成精緻易碎的世界。

讓人如在森羅的文字障,雖無從窺探其真面目,但森羅萬象的一俯一仰,一隱一現,卻都似滿天花雨,翻飛亂墜,瑰麗而詭秘,惹人留連。

        曲終。

最後結局的宣告,是〈癡情司〉。

這裡仍只節錄第一段:   癡情司  何韻詩 作曲:何秉舜  作詞:黃偉文 編曲:何秉舜  監製:何秉舜、何韻詩   夢還沒有完 大寒尚有蟬 夜來冒風雪 叫喚著雨點 夢還沒有完 斷垣望歸燕 有人情癡得 不怕天地變 夢還沒有完 淚流尚覺甜 別離亦不怕 約誓在耳邊 夢還沒有完 命途若不變 你還能偏執 拖到幾丈遠   其實你我這美夢 氣數早已盡 重來也是無用 情願百世都讚頌 最美的落紅 敢捨棄才是勇   組曲中的五首都指涉著其他文本或傳說,[10]這首是舞臺劇《賈寶玉》的主題曲,講的是《紅樓夢》中賈寶玉和林黛玉前身為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的三世姻緣,也呼應著劇中寶玉拒絕了黛玉、並約定回到太虛幻境後永不分開的一幕。

至於歌名〈癡情司〉,則是源自亦舒的同名小說,此小說也是以《紅樓夢》為題材。

        彷彿要與《紅樓夢》的典雅厚重相襯托,此曲的旋律也宛如懷舊的粵曲小調[11];黃偉文平常天花亂墜的詞,亦難得地古雅、克制。

但克制卻並非立意貧乏。

歌詞凡三次轉折,一是夢還沒有完,二是其實你我這美夢 氣數早已盡,三是敢捨棄才是勇;從對夢的肯定,到否定,到最終的大徹大悟。

主歌四句的夢還沒有完,固然是癡情之語,可是一接大寒尚有蟬,二接斷垣望歸燕,副歌所說的氣數早已盡,在這裡早已預見;若說〈歎息橋〉是在悲劇中期待看到好的結局,那麼〈癡情司〉則是已看到悲劇的結局,卻仍情癡得 不怕天地變。

如此,所謂大徹大悟的敢捨棄才是勇,也只是命運之下的必然如此,是在無可奈何的捨棄之後,自我解嘲的慰藉之詞。

     Star-crossedLovers,為星辰詛咒的戀人。

其實你我這美夢 氣數早已盡 重來也是無用,這句很重要,不只對這首歌而言,更是對整段組曲而言。

前面數章所講的分離或眷戀,縱然深刻,卻仍未能與意志和命運相交戰的悲劇相提並論;到了終曲的副歌這句,才完整地吐露了一種命運的浩大沉重感。

在《賈寶玉》中,命運是宿世因緣,用情再深,亦無能抵抗;在《Star-crossedLovers》中,命運是伊甸園的禁色之果不能摘取,禁色之果,代表的就是受詛咒的愛情,不為世容,原應繁盛美滿的愛情彼岸,我們所感受到的,卻是命運業火劫餘的荒廢不毛。

        可是,黃偉文和何韻詩意圖呈現給我們的,難道就是這樣一個不毛的世界?不是的,我寧願相信不是。

在命運的詛咒所不能到達之最深之處,他們埋藏了一個童話,一首真正的凡人無法聽見的詩。

《Star-crossedLovers》,表面上是五首歌的組曲,但穿插各首之間的背景音樂,則是取自另外一曲。

這曲不是何韻詩的代表作,卻是每位熟悉何韻詩和黃偉文的樂迷必然知道的一首,歌名是〈紅屋頂〉:   紅屋頂  何韻詩 作曲:王雙駿  作詞:黃偉文 編曲:王雙駿  監製:青山大樂隊、何韻詩   紅色屋頂 經已在你面前 靜靜懸掛著 讓你那小鹿避雨 休班天使下凡 也可請她進內用晚餐 陪著你 陪著我 平靜過全日最安定時間 人生誰說一定只是藍 看你從哪條門縫著眼 幸福著色 完全隨你揀[12]   *讓那 蝸牛遊行遊進櫃裡 天鵝湖移民水杯裡  搬到這裡 陪我們定居  世人從來無視這裡 不讓浪漫能量結聚  走不進這奇幻社區  讓那 珊瑚同牀陪你睡去 彩虹長年橫跨房裡  這個世界 大概總有誰  能容納沒處去的怪人 撐著屋頂 守下去          (將人類至寶 藏在這裡) (能容納像我這種怪人 撐着屋頂 等伴侶)   幻想大門 我撐着宇宙來維護你 異境大屋 簷下任你起   Repeat* 請安睡 別煩擾 窗邊雨水   讓那 蝸牛遊行遊進櫃裡 光明聯盟來訪這裡 火箭我有 仍儲藏後居 你無聊時隨便一句 想在月亮巖洞午睡 即拖你手遊盡太虛[13] Repeat*   作曲王雙駿另外寫了一首給容祖兒,亦由黃偉文填詞,與這首是姊妹作。

幻想大門 我撐著宇宙我維護你,這句所指的大門,就是容祖兒的〈黃色大門〉。

〈黃色大門〉的歌名,來自易智言執導的《藍色大門》,一部有關女同性戀的電影。

在黃偉文的語彙中,「藍」常通於「男」,最明顯的例子是蘇永康的〈有人喜歡藍〉。

所以第一段主歌的人生誰說一定只是藍 看你從哪條門縫著眼,正是點破了把「藍色大門」改易成〈黃色大門〉的用意:愛人是男是女,幸福著色 完全隨你揀。

與〈黃色大門〉的互文關係,還不只這麼少:靜靜懸掛著 讓你那小鹿避雨/休班天使下凡 也可請她進內用晚餐,是呼應著〈黃〉的「窗紗外 小鹿給我送枝花/梳化上 下凡天使共我喝著茶[14]」;火箭我有 仍儲藏後居,另一首則是「在我心房的黃色門裡 保存著未坐那火箭」。

〈紅屋頂〉有關同性戀的密碼太多太多,除了櫃裡、彩虹、奇幻社區等用詞指涉明確外,間奏請安睡 別煩擾 窗邊雨水一句,則是回應著陳少琪填詞、達明一派(黃耀明、劉以達)原唱的〈禁色〉首句:「窗邊雨水 拼命地侵擾安睡」,這首歌成曲甚早,已是香港樂壇人盡皆知的同志之歌,故黃偉文如化用典故般以此入文;還有,末段副歌光明聯盟來訪這裡,指的是何韻詩另一首歌〈光明會〉,歌詞中的「你是我是嗎 你沒看出嗎 沒有裝雷達嗎[15]」亦常被認為與同志相關。

凡此種種,〈紅屋頂〉意味之深長,自不待言。

        如同〈黃色大門〉,兩首歌詞編繪的,都是一片歲月靜好的童話幻境。

在意志與命運天人交戰的悲劇主軸之外,黃偉文和何韻詩暗示了我們可以有另一種對這冷酷異境的圓滿想像。

當然,這是想像,並不真實存在。

但甚麼是真實呢?《少年Pi的奇幻漂流》裡本就沒有老虎與主角同行,結局是一樣的,可你願意相信主角在大海上孑然一身的貧瘠情節,還是他娓娓道來的奇幻旅程?悲劇的終章早已敲定,我們又該怎麼面對?Star-crossedLovers,是的,我們是為星辰所詛咒的人,但黃偉文和何韻詩卻提醒道,就算如此,也不要忘記仰望那醚醉旖旎的絢爛星圖。

現世是不安穩的,但所謂文學裡溫柔的力量就是,讓我們於此仍能保有一片靜好的歲月吧。

  [1]「著」,即「穿」。

「住」為助詞,近似於「著」。

[2]「搭膊」,即「搭肩膀」。

[3]「先至」,即「才」。

[4]「揭開」,即「翻開」。

下段「底牌終揭開」同。

[5]「犯眾憎」,指「招惹眾怒」;「憎」是討厭的意思。

[6]「露絲瑪莉」,是一位香港名模的名字,也是迷迭香的英文音譯。

「勞斯萊斯」是著名汽車品牌,此品牌即由勞斯(CharlesRolls)和萊斯(HenryRoyce)二人創立(都是男的!)。

[7]後來黃偉文又替何韻詩寫了一首〈查理淑儀〉,這首主題為異性戀,可以說是這互文系列的最終作。

[8]「先知」,即「才知道」。

[9]第三首〈睡王子〉,由周耀輝填詞,故本文從略。

其歌詞梗概,是在沉淪中仍懷著渴望。

[10]如本文所言,〈勞斯萊斯〉和〈化蝶〉是梁祝,〈歎息橋〉是威尼斯的傳說,〈癡情司〉是《紅樓夢》;另一首由周耀輝填詞的〈睡王子〉,當然就是指涉歐洲童話中的《睡公主》(港譯,臺灣譯作《睡美人》)。

[11]上世紀五十年代,香港流行曲發展之初,有所謂「粵曲小調」,顧名思義,即指從粵劇粵曲縮短、蛻變而成的流行曲,帶有濃重的粵曲味。

[12]「揀」,即「選擇」。

[13]「拖手」,即「牽手」。

[14]「梳化」,即「沙發」。

[15]「雷達」是甚麼?問問你身邊的同志朋友吧。

沒有同志朋友?那就是你沒有雷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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