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它拾起,又把它無盡遺落:《相見恨晚》 | 放映週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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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見恨晚》(Brief Encounter, 1945)的片名在戲未開演前就先告知我們 ... 或許,這是部揭發外遇情事的電影,但它更本初衷的訴願,只是道出亙古至今 ... JumptoNavigation JumptoMaincontent 我把它拾起,又把它無盡遺落:《相見恨晚》 電影評論314期2011-07-01 作者:吳家瑀 《相見恨晚》(BriefEncounter,1945)的片名在戲未開演前就先告知我們,男女主角的愛情終局沒有happyending。

話說,除了唐朝詩人張籍惆悵無奈的〈節婦吟〉,它還會觸動你聯想到甚麼?許多評論讚譽《相見恨晚》是這類愛情文藝片中的經典始祖。

說的是哪一款呢?是那種不受道德規範容許的情愫蔓生,淒絕悲切如多次搬上螢幕的《安娜.卡列尼娜》(AnnaKarenina),悠遠銘心如《麥迪遜之橋》(TheBridgesofMadisonCounty,1995),苦澀藏密如《花樣年華》(IntheMoodforLove,2000),熾戀致命如《出軌》(Unfaithful,2002)。

然而,在扣上不忠的罪名之前,它只是對那樁意外的萍水相逢從心底發出的一吁纖弱嘆息;或許,這是部揭發外遇情事的電影,但它更本初衷的訴願,只是道出亙古至今難以自禁的情慾流動,人與人之間無法捉摸的際遇和緣起緣滅。

我想起《愛在日落巴黎時》(BeforeSunset,2004)的一段對白。

Jesse追問Celine,當年再續前緣的約定破局之後,覺得他們會再次相遇的機會有多大?Celine答覆道:「過了12月,我說大概是零。

但我們根本不是真實的吧?我們不過是那老女人夢裡的角色。

她躺在床上快死了,幻想過往的青春。

所以我們當然會再度相遇。

」1雖是事後之明,但九年後他們確實再度站在彼此的面前。

至於Laura(CeliaJohnson飾,1908-1082)和Alec(TrevorHoward飾,1913-1988)會像Jesse和Celine那樣有再次交會的時空嗎?去世的英國導演DavidLean(1908-1991)和劇本原著作家NoelCoward(1899-1973)再也沒有譜寫多年之後的續曲。

兩位作者選擇遵照或然率的精準測度,磨淬「相遇」(encounter)那帶著些許無情和回天乏術的無常之定義,但正因這「一次性」和「不再」,遂成就這部愛情電影的史詩氣質。

DavidLean採用的主場景幾乎都是象徵聚散分合,吞吐人潮流量的公共空間,尤其劇情交代出那是在London近郊的Milford,預演大城市腹地交織流動的空間、甬道,隨機排列出各種事件和人群的組合。

首先是從片頭開始銜合人事情境,日夜運載和輸送乘客的車站月台與火車車廂。

車站旁的小咖啡館是男女主角初見和告別的端點,在那裡,說不定還有好多人與彼此擦肩而過,但只把那兒當作中繼的休息站,孤獨靜坐,自成世界;「機會」選中了Laura和Alec,讓一粒煤屑搭起病人和醫生的關係。

意識於是乍現,把不斷位移的形影固著成佔據視線的實存份量,陌生人從此有了身份。

Laura和Alec此後每個星期四約定在醫館前大道會合,他們到電影院潛入群體之中,希望化身「常態」的成員,他們如一般的情侶雙雙漫步於月光下的河堤,這些城市中的景點到處都是人來人往、步履不停,是我們熟悉所感,能置身其中投射想像,或窺候偶然的到來,揉捻可能的故事支線,也是主人公得以匿名隱遁的地方。

但這些「光天化日」的地點和穿梭不斷的行人,卻也迫使我們無法與其他個體保持距離,必須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盯梢。

這股嚴密監控的效力致使Laura疑心重重、隨時感到羞愧難當。

她與Alec相識的第三個星期四,第一次共進午餐和看完電影。

之後,當她與乘客共處在狹小的車廂內,原本慣常忽視或冷漠置之的灰色臉孔突然有了嚴厲表情和非議的聲音,她自覺無力招架來自對座牧師的譴責眼神,才剛萌生的赴約念頭馬上動搖;第五週兩人二度共賞電影,由於劇情乏味決定中途離場,Laura當下隱約覺得售票員的眼光帶著鄙視;到了第六個星期四,Alec帶著Laura到高級餐廳吃飯,卻在飯後巧遇朋友Maria而使Laura尷尬不已;GeorgeSimmel所分析的當代生活現象,一種從念內在主觀生活和渴望外在社會認同的矛盾對立,在Laura身上已然張弛到緊繃欲裂的程度。

相對於開放的公共空間和室外,片中的私人領域反而違背其封閉意象,幾度成為秘密險些曝光、事跡敗露的現場。

電影裡只出現過兩個私人空間:一是Laura自家的宅邸;二是Alec向友人借住的公寓。

和Alec互表愛意之後的當天晚上,丈夫問Laura如何渡過這一天。

於是,Laura首度說謊,並為了圓謊而把Maria也拖下水,欺騙她一同串供掩蓋事實;Laura婉拒Alec一起留住公寓的邀約,但在汽笛鳴響預告發車的瞬間轉念,一路淋雨疾衝折返。

眼見Alec和Laura兩人的私情即將潰堤氾濫,友人早歸的開門聲讓Laura的忐忑恐懼升到最高點,隨之而來的頹勢讓激情破碎消隱。

觀眾既覺驚險又感到無能為力,我們像看顧落魄失意的朋友般,尾隨Laura狂奔到電話亭撒下另一個謊言誑作夜歸藉口,然後跟著她開始漫無目的遊走;深夜的街道披垂著飽經戰爭嚴酷的蕭條氣息,像BillBrandt高反差黑白照片裡的街景,路燈、磚瓦、窗扉都在交頭接耳,碎嘴談論一些蜚短流長,夜巡的警察讓Laura落荒而逃,像個躲避追緝的罪犯。

Laura決意分手來終止逃亡與不安。

事實上,男女主角從邂逅,確認彼此的心意,再到分手,前後不過短短的七個禮拜。

如此短小的篇幅,薄而精簡,女主角竟在丈夫猜著字謎、自己手織毛線的片刻之間,已經重返故人身旁一遭,更顯得這段情緣幻似虛假的夢,只有背景音樂不斷流洩著的,SergeiRachmaninoff(1873-1943)沉鬱幽深的《第二鋼琴協奏曲》(PianoConcertoNo.2,1901),唱出那段經歷延遲續發的切膚之痛;當我們再次回想Celine的那席話,其中不也正透露著,相遇的本質是夢,是潛意識的劇目,是脫軌的異常狀態。

AndréBreton(1896-1966)曾混同現實和幻覺,以夢敘事(lesrécitderêves)、無序的自發性寫作和潛意識交織書寫他與神秘如幽靈般的女子Nadja離奇的相遇故事。

Nadja的忽隱忽現、行蹤不明以及弔詭的神通能力,使他們的驟然相見滑移到異次元,成為一種超現實的偶合,是人與賦形成實體的幻念或精神,在街上不期而遇,多麼熟悉的陌生人。

多年之後,Laura腦海中的Alec形影會不會成為這般半實半虛的存在,如同Breton想像的「鬼魂」,他說:「就其不論外形,或是永遠盲從於在某時某地出現的偶然性所表現出的約定俗成來看,對我而言,首先就等於可能永恆持續的一種折磨的狹隘形象。

」2?Breton所謂的「鬼魂」,是他為了成為現在的我而不得不離棄的我。

這裡Breton伏筆陳述的其實是創作者發現自我稟賦、喜愛或受到某種媒材吸引的心理現象,與Nadja的心靈相契便是這種奇異時刻的轉化,而《娜嘉》全書則是作者藉以勾勒自我輪廓的抒發之作。

但除去這些,最令我難忘的,仍是他賦予「相遇」美好和遺憾並存、若即若離、患得患失的姿態,讓生命中微渺的小小軼事放光;我們可以想見,Laura再次回到Milford車站,再行經那些與愛人共築記憶的角落,總會遇著一隻徘徊的魂靈,是Alec,也是她自己,是她遺落的「我」。

而由於失去,她遂成殘缺主體,循此邏輯,《相見恨晚》以女性為主述者的設定竟有意圖顛覆創世神話的意味。

傾聽著她,Laura,內心裡的悄悄獨白,迅速翻閱日記書頁,拼湊記憶碎片,把短暫而且跳躍的時間狀態延展成一段事過境遷的冒險。

故事在「後續」(aftermath)中補全,甚至新滋長出對當時思緒、處境的確認和剖析。

至此,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影片開始就快轉到兩人的最後時光,但被另一個偶遇(聒噪的Dolly太太)打斷僅存彌足珍貴的相聚時刻。

突如其來的剝奪讓兩人措手不及,毫不知情的Dolly拆散將要永別的戀人(請Alec去櫃檯幫她點茶;喋喋不休絆住Laura,害她錯過到月台送行的時機);當晚坐在丈夫面前,這是Laura在分手後第一次重新檢視和梳理整個過程,又或者,她已在心中來回咀嚼數遍,用文字馴服自己想要脫逃的慾望,觀眾不得而知。

我們只能充當神父,耐心靜聽懺悔者的告解,她的傾吐是必要的儀式(儘管她並沒有真的向丈夫全盤托出),這是她用以驅散罪惡感的療程,就像放血洩熱調衡體質一般;末了,丈夫猛然抬頭見她面帶愁容,擱下手中的猜字遊戲上前關切,之後對她說了一段話:「妳想必經歷了一段長途旅程,謝謝妳回到我身邊。

」。

發自丈夫內心真誠的關愛,但對Laura而言有如凌遲,因為那聽起來太像坦承後得到的諒解,彷彿丈夫對一切了然於心。

這句話其實是很溫柔的暴力,在Laura肩頭疊上足以壓垮她的,背叛的愧疚感。

相見恨晚,定隱含兩人共擔的喜悅、徬徨、負累和掙扎,但觀眾不太能體察到Alec的心境轉折(甚至從頭到尾不見他的妻子),全片以Laura的第一人稱觀點單方交疊「經歷時刻」和「訴說時刻」,它是由倒敘和插敘串成的,女性的創傷敘事。

  (本文作者吳家瑀為中央大學藝術學研究所研究生) 備註: 1.謝佳宏,【對白解析】《愛在日落巴黎時》、《愛在黎明破曉時》BeforeSunrise&BeforeSunset。

網址:http://www.funscreen.com.tw/MovieEnglish.asp?period=112(2011/6/25瀏覽) 2.引文見AndréBreton著,《娜嘉》(Nadja),呂淑蓉譯(台北市:行人出版,2003),頁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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