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哥布林

三個問題

「你喜歡花錢嗎？」

「大多數人都喜歡啊。

」

「你喜歡錢嗎？」

「什麼意思？你是說概念上的，純符號化的錢？」

在本文的所有對話里，大G發言中的問號是我按照句義打上去的。

大G的聲音由始至終都沒有什麼起伏。

「對，比如遊戲里的金幣。

」

「這個沒想過。

」

「那你喜歡賺錢嗎？」

大G繼續平靜地說：「當然喜歡。

我可是地精啊。

」

和氣生財

「時間就是金錢，我的朋友！」玩過暴雪魔獸系列遊戲的人肯定不會忘記地精族的這句台詞。

當然，這句話是班傑明·富蘭克林說的，你應該為他配上電視購物廣告中白人男性的口音（說什麼倒不重要）。

但是，我只要一看見這句話，腦海中浮現的肯定是地精那喜感而奇怪的腔調。

「地精」在《魔獸世界》里有兩層含義。

第一層，地精（Goblin），在《魔獸世界》台服里直譯為哥布林。

本文中的地精和這個貪婪古怪的種族有關，但有更深一層的意思：在《魔獸世界》里，玩家喜歡將大G這樣遊戲中的生意人稱為「地精」。

《魔獸世界》專門論壇「艾澤拉斯國家地理」（簡稱NGA）上就有地精們的專屬版塊，名叫「地精商會」。

如同現實中一樣，沒有人會分享真正能賺錢的信息，地精們往往只在地精商會裡吐吐槽，聊聊天，偶爾有人分享致富竅門也會很快被人懷疑是陰謀——可能確實是陰謀。

誰知道呢，他們可是地精啊。

「時間就是金錢，我的朋友！」

真正的富人都善於藏富。

我費勁心力找到了一個不那麼善於藏富，可能也沒那麼富的地精，大G。

大G，男，公司職員。

我沒問他的年齡，但從他的談吐來看，我感覺他是個八零後。

我通過語音通訊工具採訪了大G。

他興致勃勃，捏起嗓子給我模仿了一下這句經典台詞。

我不知道他真人的長相，但是在我的腦中他差不多已經成為了一隻綠色的，頭頂禿禿卻有絨毛如幾根芒草一般搖擺的，生機勃勃在地上跑來跑去追趕金幣的地精。

「大G嘛，首先WAR3里的獸族步兵叫大G。

普通一兵！這是一種低調的感覺。

第二個呢，遊戲中金幣的縮寫就是G嘛。

我覺得我們中國人很奇怪的，金叫G（Gold，金），銀就不叫S（Sliver，銀），而是Y（Ying，拼音）了——大G，就是多金，和氣生財嘛，我的ID就是這個意思。

」

大G說話很油，給人的印象完全不像是個宅男。

但他的確是個宅男。

他唯一的休閒活動就是《魔獸世界》。

時間就是金錢，他這些年來的時間最終變成了1億金幣。

《魔獸世界》的金幣一直在貶值，粗略估計的話目前1億金幣大概相當於5萬人民幣。

對那些在免費遊戲里一擲千金的土豪來說，這算不上什麼。

對打金工作室來說，1億金幣可能只是1個月的流水。

大G說他非常自豪。

他目前在《魔獸世界》的近百個伺服器里都有「生意」。

當地精這麼多年，賺錢的手段一直在變，但思路是永恆的：低進高出。

「最新的門路叫『星際』。

其實也不新，很多年前就有人在星際了，但是最近可以免費星際，於是大家都飛來飛去。

要是以前，殺伐決斷！看見生意就撲，賺完就跑。

最巔峰的時候一天可以賺三張點卡左右吧。

現在不同嘍，阿貓阿狗都在星際。

」

地精熱愛商務旅行

「星際」並不是《星際爭霸》的意思。

它是一種做生意的手段。

《魔獸世界》中各個伺服器間的經濟發展水平不同，會存在明顯的商品「地域價差」。

地精們就抓住這一點，利用人物轉服運輸金幣和貨物，進行倒買倒賣。

正常情況下轉服需要六十元成本，假如倒賣沒有成功，「星際」航行就失敗，地精們將其稱為「墜機」。

最近《魔獸世界》新版本上線，網易官方推出了「免費角色轉移」的活動。

心思活絡的地精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商機。

當然角色轉移存在種種限制，但可以利用技巧輕鬆繞過。

具體操作不再贅述，總之地精們開啟了他們的「大星際時代」。

他們帶著貨物和金幣在眾多伺服器間來回穿梭。

拍賣行的物價如同心電圖一般劇烈波動。

「最近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十五世紀的葡萄牙人。

當然賺的沒有那麼多。

我是從80年代（《巫妖王之怒》資料片）開始玩的，到現在賺不少了。

之前放金幣的倉庫號被盜了一批，損失慘重啊。

」

我問：「你為什麼不把金幣都換成人民幣呢，那樣就不怕盜號了。

」

大G停了一下，說：「我的號太多了，一個一個操作起來太麻煩。

再說了，我賺的是金幣，不是人民幣。

不出意外我永遠不會把這些金幣賣掉。

金幣就是地精的生命啊。

」

沒有故事

錢多到一定程度就會讓人失去實感。

上面這句話我當然沒有體驗過，道聽途說而已。

大G告訴我，至少在《魔獸世界》里，這是真的。

「我現在完全不打本不PVP，純粹就是靠做生意賺錢，除了點卡以外完全沒有花金幣的地方。

賺錢是追求一種……成就感。

不是快感。

」

「成就感和快感間有什麼區別？」

「賺錢的感覺接近成就感，花錢才叫快感。

一個是創造的過程，一個是消費的過程……」

我們的談話越來越虛了。

畢竟是在談遊戲，於是我請求大G告訴我一些有趣的故事。

任何一個大亨都應該有自己的故事。

「要說『發家史』之類的話，還真的有點難。

因為這個，沒有什麼戲劇性的你知道吧。

開始肯定也和大家一樣，該採藥採藥，該挖礦挖礦（採藥和挖礦是《魔獸世界》中人物的技能，玩家可以通過這些技能採集到相應的資源）。

積累到一定原始資本後才能算地精。

其實自稱地精的大多也就是農民。

」

說起故事，另外一個地精「十二國記者」（下文簡稱十二）有一點故事，但他的觀點和大G幾乎相同。

十二是我在百度魔獸世界玩家吧里找到的地精。

他現在已經AFK（Away From Keyboard的簡稱，這裡指停止玩一個遊戲），跑去玩《最終幻想14》了。

《最終幻想14》的玩家群體和《魔獸世界》還是有一定相似之處的

不光在遊戲里做生意，現實生活里十二也是一個生意人。

十二大學畢業以後從商多年，成果慘澹。

「七年了，除了養活自己就還剩下一輛買菜車。

房子是租的。

差不多已經準備回老家發展了。

」

十二是在某個專科學校學的電子商務。

畢業之後並沒有開網店，而是多少有些「不識時務」地干起了實業。

建材、奶茶店、服裝店、便利店，零零散散做了一大圈。

其中最賺錢的是便利店。

當時，他在一個東南富裕省份的城鄉結合部租了個小小的店鋪。

有客人就招呼客人，沒客人的時候就玩《魔獸世界》。

「反正我不打本，就做地精。

那段時間靠倒賣藥草賺了一大筆，非常非常大的一大筆。

這麼說吧，我白天的生意不錯，但不一定有晚上賺得多。

非常膨脹，群里別人都是喊我十二哥。

」

十二說，他的心思活絡起來了，不想再做小生意。

此時家裡給他介紹了一個相親對象。

「相親嘛，肯定要有房。

家裡給了我一點錢，說給我在家（家鄉）買一套房子做首付。

那個破地方的房子有什麼用嘍……我就想，要不把店盤了，和這點錢拿一起，我干他一票算了。

」

「干一票」指炒股。

當時是15年5月。

現實中的生意可沒那麼有趣

「覺得要衝一萬點了！別和我說什麼巴菲特，別人上我就怕，別人怕我就上什麼的。

錢放在地上，你能忍著不去撿嗎？」

剛好店的租約也到期了。

於是十二把貨處理掉，在村子裡租了個小型農民房，白天盯盤，股市收盤之後開始玩《魔獸世界》。

「八月的時候風頭已經很不對了。

後來就……就虧了唄。

割肉跑路了。

股市這個東西吧和地精很像，沒什麼可說的。

要說有什麼區別，那段時間我的地精生意格外順。

白天看著一片綠，晚上就看見我瞎標的貨全賣出去了。

（遊戲里的）生意越好我越生氣。

」

十二退出股市的時候剛好虧光了首付錢。

在此期間，因為他抓住了幾波行情，《魔獸世界》中的金幣數量翻了兩番。

「有天晚上我就盯著大智慧（一個股票交易軟體）和WoW的窗口發獃啊。

一想，憑什麼啊？都是做生意，我平時做什麼什麼不行，玩遊戲就這麼厲害？會不會是我把運氣都用在遊戲里了？仔細一看，大智慧和WoW的圖標還有點像，真是邪門了。

」

越想越生氣，他終於刪掉了遊戲。

確實沒什麼故事，生意人的故事都在生意之外。

■ 雞蛋和牆

地精們和普通市民斗，和農民斗，互相間也勾心鬥角。

但他們擁有共同的敵人——工作室。

「如果沒有工作室，這遊戲簡直就是地精的世外桃源。

」大G說。

幾乎任何存在完善經濟系統的大型網路遊戲，都會有寄生的打金工作室。

他們利用自動化腳本、帳號多開和外掛等等手段獲取大量金幣，這些金幣經由第三方交易網站流入經濟體系，造成金幣的不斷貶值。

地精拚命肝，工作室二十四小時在線；地精利用插件控制物價，工作室有更變態的外掛和腳本；地精想歸隱田園，當農民繼續雙采算了，結果發現採集點黑壓壓的都是飛天DH（工作室的採集機器人帳號幾乎都是惡魔獵手職業，通常還配備有飛天外掛）。

大G說：「工作室人見人打，現在我看見可疑的DH號直接就表單舉報（據說網易GM不受理普通的右鍵舉報，地精們對痛恨的工作室帳號往往採取網頁表單舉報的手段），但是沒用啊。

你確實見義勇為了，可你有那麼多時間嗎？你有自己的生活的呀。

網易抓舉報的效率還過得去吧，可是靠舉報哪裡夠啊……」

「村上春樹說的那個比喻，你知道吧？雞蛋和牆？現在的環境你就根本不用考慮站那邊了，四周都是牆好吧，六面牆把你包在中間，根本不用你站隊。

要麼就認命該幹嘛幹嘛，要麼就撞撞看吧。

」

拍賣行，地精的戰場

不久之前，NGA的地精區里出現了一個經驗貼，講述了如何有效舉報工作室帳號，一時間地精們的舉報成功率大增。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NGA里出現了許多聲討地精的帖子，聲稱地精破壞遊戲環境，工作室的大量「自動化」採集反而有利於穩定物價。

大多數地精都並非單純地倒買倒賣，在商人的角色之外還扮演著生產者的角色。

地精們往往認為，自己雖然是「奸商」，但作為經濟系統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在普通玩家心目中至少還有中立的聲望。

在這次風波里，地精們驚訝地發現，在許多玩家的眼裡自己和工作室並沒有什麼不同。

「不光是這樣。

其實也不是所有的地精都討厭工作室。

那些大批廉價貨是哪裡來的？真是農民辛苦肝來的嗎？我覺得地精不至於和工作室聯繫直接進貨，但倒了幾手之後誰知道自己的貨是不是黑的呢。

說白了，工作室有的時候還是你的供貨商，你的利潤里還有他的一半軍功章呢。

」

大G告訴我，現在的地精都用插件（多數時候是一個名叫「TSM」的插件）管理拍賣行交易。

而有些人更近一步，用了腳本（這是絕對禁止的）加TSM的方法惡意壓價，導致普通地精的出貨十分困難。

地精們將這種情況稱為「機器人」。

本來的地精江湖就是地精和地精間的較量，而現在多數地精在商場上的敵人都是機器人。

「不管你賣什麼，機器人幾秒鐘以後就會出價，價格還肯定比你低一銅，你說還怎麼做生意。

」

在野外要和採集腳本對抗，拍賣行里要和機器人對壓，宏觀上金幣還因為工作室和版本改動的影響不斷貶值。

地精們的商戰夢到最後變成了打工噩夢。

■ 純真年代

十二說：「現在想想，地精有什麼意思，還不如當農民，勤勞致富。

采採藥挖挖礦釣釣魚，還能看風景。

」

十二最近看了一個帖子。

上面這樣說：「你把時間花在網路遊戲里有什麼意義呢？到最後什麼也不會留下來啊。

」下面的回覆令他印象深刻：「你的生命也什麼都不會留下來啊，你的生命有什麼意義？」

「我當然不是說生命和遊戲是一樣的東西啊。

我現在也開始懷疑，在遊戲里賺錢到底是一種什麼樂趣？地精這個東西就是這樣，沒什麼故事好講的。

你說自己是在過家家吧，不是，找需求痛點，上貨壓貨，砸盤打價，有時候和友商談判，還要找大公司——就是工作室——硬著頭皮干，當然該躲的時候也要躲……你說這些和真的做生意有什麼區別？除了不用真的跑腿，有的時候比做生意還費心。

你要說是真的做生意吧，做什麼不比這個掙錢呢？」

「所以我現在去狒狒14（《最終幻想14》的愛稱）里養老了嘛。

其實我覺得狒狒14更肝……但是至少換了一個環境，我再也不想做地精了。

」

我問大G，要是沒有故事，怎麼也得告訴我一個這些年來做地精比較印象深刻的事吧。

大G說：「有次我在拍賣行遇見一個機器人，平時也就忍了，不過那天心情特別不好！我就舉報了。

舉報結果說他沒有問題。

我心想我貨一上架馬上你就壓架怎麼可能沒問題？我就去發帖婊了他一頓。

後來正主出現了，真不是機器人。

他一天在線十八個小時左右盯貨。

什麼都不干，就是盯拍賣行。

只玩一個伺服器。

」

「我說你賺的這點錢別說點卡，夠電費嗎。

他說，噁心到你們就行。

」

「我靠，當時我有點感動。

」大G的語調里還是聽不出感動。

在《魔獸世界》里玩家是可以喝醉的。

有玩家利用這個方法降低畫質提高幀率……

十二說：「在天涯海灘（卡利姆多最南端）有個任務，叫科爾戈的黃金。

你要殺一堆海盜，有的海盜會掉藏寶圖，有上中下三頁。

我大概刷了兩天吧，終於把藏寶圖刷完整了。

然後我去找寶藏，寶藏就是科爾戈的黃金！聽上去很唬人吧，你知道科爾戈的黃金有多少嗎？」

我回答不知道。

「沒有黃金。

我打開箱子，裡面是幾瓶酒。

『科爾戈的黃金』是這種酒的名字。

當時我不是什麼地精，一個窮逼而已。

還指望拿點金幣去買馬呢。

「

「我把酒挖出來，一瓶一瓶在海灘上喝完了。

那是我在《魔獸世界》里第一次喝醉。

」